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仅仅是几步路的距离，希伯斯的衣裳就被淋得透湿，头发也滴着水珠。
神殿很高，一层叠着一层向山上延申，方方正正的，却看起来错落得有些复杂，也像一级一级的金阶。如今这“金阶”直通压顶的乌云，看着有些瘆人。
塞勒赫的身份牌亮了一下，希伯斯进了第一间主殿。正对着门的石壁上画着一名紫衣的骑牛女子。
紫衣，女子。想必这壁画上的就是神殿供奉的数学女神。希伯斯想着。
他正要上前仔细端详画上女子的面貌，殿厅中央突然亮起一个银色的法阵。
法阵上的几何图案在地面上旋转了几圈，光芒由弱到明，再满天繁星似的散开，竟凭空变出了一位活生生的女子。
那女子也是一身拖地紫色无袖长裙，黑色直发一直垂到脚踝，肤色白到近乎透明，锋利的眉骨下是一双极为罕见的紫色眼睛。
她头戴紫水仙编织的花冠，手上拄着一根与人等高的银色权杖。
这些特征组合在一起，让这位女子有了些神灵精怪的气质。或者说，这位女子看起来有些不像人。
希伯斯一时有些茫然，犹豫着问道：“您是……数学女神？”
“逻辑神谕，西比尔。”
这声音一开口，更不像人了。希伯斯算是彻底明白裁缝店的老板索福说的“气质”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。
如果说塞勒赫身上是王族的雍容，那么西比尔身上就是神族的高贵——虽然西比尔不是神裔。
希伯斯连忙行了礼，报上自己的名字，又将塞勒赫的身份牌双手递上。
西比尔接过塞勒赫的身份牌，又翻个面垂眼查看。希伯斯这才注意到，壁画上的紫衣女子确实与面前的这位截然不同。壁画上的女神有股英气的神韵，面前这位逻辑神谕则是淡然的清丽。
“几何工匠让你来带话？”西比尔问道。
希伯斯点头，又道自己想成为城邦正式居民，进神殿寻找小王子殿下。
西比尔没什么表情，看不出是喜是怒、怀疑还是信任、赞成还是不赞成。
她用那双紫眼睛审视般地看着希伯斯，希伯斯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，脑海里蹦出来一连串说词。
谁知西比尔道：“成为城邦居民需要通过我的考验，几何工匠应该告诉过你吧？”
希伯斯慎重点头道：“是的，我已经准备好了。”
“那么来吧。”西比尔提起银杖，用尖底的杖根在地上画了个阵法。
希伯斯这才注意到，神谕拿权杖的是左手，画阵法的也是左手。
而塞勒赫的金蛇杖更短，只有半身高，且用的是右手——大多数人的武器都会拿在右手。
逻辑神谕是个左撇子。但这条信息似乎没什么用。左撇子只是惯用手和大部分人不一样罢了。
“你会进入我制造的幻境中，在规定时间之前出来就算合格。你大可放心，不会有生命危险。如果在规定时间内你没能出来，我会解除幻境，但只能请你离开。”
“请问规定时间是多久？”希伯斯问。
“一个小时。”
希伯斯还想再问，周围却变了样子，神谕也不见踪影。
大概是神谕的幻境生效了。
希伯斯有些着急，他原地转了一圈，最后抬头朝天喊道：“神谕大人，能给个计时工具吗？”
不然他也不知道一个小时是多久啊！
空中晃晃悠悠地飘下一根标着银刻度的紫色布条。
希伯斯跳起来将布条捞在手中。刻度一共六十格，布条一端封了银线镶边，另一端在缓慢地把自己拆成紫色“流苏”。
拆完一格便是过了一分钟，手上的布条彻底变成一把紫流苏的时候，就是一个小时。
希伯斯慢条斯理地将布条缠在左手手腕上，这才仔细打量周围是什么样子。
太阳高悬于顶，应当是正午。脚下是一处大理石堆砌而成的高台，四周立着几根石柱，没有人，远处依稀可见群山。
希伯斯看那些群山的轮廓越看越觉得熟悉。
这是……克罗托城邦中心的广场！
希伯斯有好久没有回到这里了。群山的轮廓还和记忆中一样，可重回克罗托的欣喜只闪过了一瞬。
他不应该呆在这里，这里有人要杀他啊！
正巧这时，高台下乌泱泱来了一群人。希伯斯忙绕道立柱后。
来人全是白袍，腰间系着根尾部长垂的麻绳，是毕达哥拉斯学派的派服。
为首的那位一张睿智的长脸，神情严肃，额上的卷发有些凌乱，上台阶时一手提着袍摆。
希伯斯不会忘记这张脸。
这正是他的恩师，毕达哥拉斯。
毕达哥拉斯身后是一个双手被反剪在后的青年，正是“希伯斯”本人。
看来此时的他不会被幻境中的这群人发现。希伯斯稍稍松了口气，绕道立柱前面。
果然，那群人并没有看见他。
但这口气不可能完全松下来——接下来他要再次经历学派对自己的审判。
一群人在广场上围成半个圆，将双手被缚的希伯斯推上前。
一个弟子朝“希伯斯”的后膝窝踹了一脚，另一个弟子抓住“希伯斯”的双肩往下摁。
重重一声闷响，“希伯斯”的膝盖磕在地上，被迫跪向面前的毕达哥拉斯。
立柱旁的希伯斯看得膝盖疼。广场的大理石很硬，也没有打磨抛光。他记得那天自己的膝盖硬生生给磕出两个血窟窿，起来时袍子上染了两道洗不净的血污，地上也留着一滩血。
师弟啊师弟，什么深仇大恨要下这么重的手？
毕达哥拉斯背手俯视着跪下的弟子：“希伯斯，你可认错？”
跪在地上的“希伯斯”更年轻，也更加锋芒毕露。他一脸的倔强愤慨，梗着脖子道：“我没有错。”
广场边乌泱泱地围上一群七嘴八舌的城邦居民，七嘴八舌地讨论着。
“希伯斯”抬起头，直视老师的双眼，再次扬声道：“我没有错！”
毕达哥拉斯道：“数即万物，万物皆数。我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秩序，你要打破，你还没有错？”
“我没有错。”
“好！”毕达哥拉斯气得脖子都红了，“1是智慧，2是意见，3是形态，4是正义，5是婚姻，6是灵魂，7是机会，8是和谐，9是理性，10是完满。[注1]我问你，你的根号2是什么！”
“根号2是边长为1的正方形的对角线的长度；是无法用整数或者分数表达的，真实存在的数。”
“这叫什么意义？真是肤浅……”
“是啊，这不是没理硬说吗？”
“这么没有道理，要是这种数真的存在，不如就叫无理数吧。”
“瞎说什么呢，这种数怎么可能存在？”
……
学派弟子与城邦居民的议论潮水般压来。
地上几丝血迹沿着大理石块的缝隙漫出，几个眼尖的看客惊呼，跪在地上的“希伯斯”面不改色。
希伯斯往后退了几步，虽然知道这是幻境，看见此情此景心中还是梗得慌。
“咚”的一声，他的脑袋撞上了背后的石柱。
几个弟子机警地扭头看来，又一脸茫然地扭回去。
希伯斯揉了揉脑袋，抽了口气。看来他只是隐身了，不小心碰到什么或者弄出什么声响还是会被发现的。
他突然生出一些奇怪的念头。
如果他能改变他的过去呢？
比如，他可以此刻出声说话，装作高高在上的神明，告诉大家无理数是存在的，“希伯斯”是正确的。
这个想法相当诱人，而且非常可行。如果有人反对，他还可以捡块石头扔一扔，装作神明显灵。只要“希伯斯”的观念被认为是正确的，他就不用被驱逐、被追杀。
不对！
希伯斯甩了甩脑袋。
毕达哥拉斯不愿意接受无理数，正是因为他自创了一套宗教理念，误入歧途偏离了数学的本质。他此刻装作神明，并不能让在场的诸位从数学上真正认可无理数的存在。
更何况，这一切只是逻辑神谕创造出的幻境。
他叹了口气，只得被迫继续观看自己的经历。
学派的弟子们被毕达哥拉斯教导得向来讲究涵养，可围观的群众没有这些讲究。
他们朝广场中心的“希伯斯”丢起了石子。
石子打在“希伯斯”身上，呼啦啦滚了满地。“希伯斯”还是岿然不动。
毕达哥拉斯上前道：“你真不愿认错吗？”
“我本来就没有错，不需要认。”“希伯斯”咬牙切齿道。
毕达哥拉斯盯着他看了片刻，眼神里竟有几分悲哀。
他抽出别在腰间的匕首，两下划开了“希伯斯”的长袍：“从今往后，你不再是我学派门下的弟子。都散了吧。”
“希伯斯”的白袍垮了一边。一截白布飘飘然落在地上，露出“希伯斯”半个胸膛。
中午的太阳很毒，没人愿意在室外多站。他的同门追随毕达哥拉斯而去，从他身边目不斜视地走过，就连半分影子也没留下。围观的人群也三三两两散去，留“希伯斯”一人跪在广场中央。
希伯斯看得百感交集，只觉得心里酸酸涨涨的。
如果换现在的他跪在地上，他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。
他犹豫着上前，搀起了地上那个曾经的，落魄的自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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