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今世道,士农工商,商户是排在最底层的。更何况,是一个即将败落的商户。在这样的情况下,薛宝钗的夫家,可以选择的层面,就非常狭窄了。
官宦人家不会娶一个商户人家的女儿做媳妇,做小,薛宝钗肯定也不愿意。这么想来,贾宝这个贵妃娘娘的弟弟,很可能,便是她最好的选择了。
这么一想,也难怪她的丫鬟总是将什么金良缘之类的话挂在嘴上,传得满府诸人都知晓了。想来,也是出于她的授意吧?
可惜,属意她的只有王夫人,贾母是很不喜欢她的。估摸着,也是瞧不起她的商户身份吧。
照紫鹃说,薛宝钗配贾宝真是绰绰有余。人品先不去说,外貌和能力,那真是没得挑。但是,谁叫在贾母心中,贾宝就是配个公主也是配得上的呢?
紫鹃在这边胡思乱想着,另一边,台上的戏,也终于唱到了尾声。贾母特别喜欢里面一个扮小丑的和一个扮小旦的,于是,便令人将两个人带了过来。
橙黄色的灯光,照着两个年纪不大的人的面容,更显出他们两个人的惶恐不安来。
贾母赞扬了他们几句,又令人拿了红封赏赐。两个孩子的脸上,露出怯生生的笑容来,瞧着倒是十分惹人怜爱。就在这个时候,凤姐儿忽然开口道:“这个扮小旦的孩子,打扮起来活像一个人,你们再是猜不到的。”
王熙凤说了这句话之后,眼底忽然露出懊恼的神色来,显然是自悔失言。众人但笑不语,只有史湘云开口道:“我瞧着,倒是跟林妹妹一个模样儿。”
将官家小姐比戏子,实在是一个极大的侮辱了。因为当时的情况,唱戏的人身份是很低下的,比奴婢还要不如。
史湘云说了这话之后,并没有像王熙凤一样露出什么懊恼的神色来。她举起金漆筷子夹了一个鸽子蛋,放进了嘴里,细细咀嚼起来。
紫鹃可以察觉到黛的身子陡然紧绷起来,单薄的双肩颤抖不住,显然心里非常的不平静。她的脸上刹那间血色尽去,整个人摇摇欲坠,却还是强撑着,不露出端倪来。
她不想在这些嘲笑她的人们面前,露出不堪的神态来。这,或许是她最后的坚持了。
听了这话,贾母脸上的笑意淡去。但是,却并没有开口说什么。贾宝看看黛又看看湘云,脸上的神色瞧着很是担心。但是,同样并没有开口说什么。
黛固然在他们心里有份量,但是湘云,同样也是有份量的。
他们都不开口说话,其他的人,就更加不会开口说什么了。凤姐儿退到一边,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裙,好像突然对那五彩鸾鸟的绣花,起了莫大的兴趣一般。王夫人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,端着一盏热茶,细细的品味着。薛宝钗拿了一块玫瑰酥,小口小口的品味着。脸上带着惬意的笑容,似乎在慢慢咀嚼点心的滋味。贾迎春木然的坐在椅子上,看着面前的碗碟,整个人好似一个木头人。贾探春掏出一块绣帕,默默端详上面精细的亭台楼阁。贾惜春脸上带着嘲讽的冷笑,冷眼看着这一切。
没有任何人开口,为黛辩护哪怕一句话。
原本的满堂欢声笑语,刹那间,仿佛凝固住了一样。
满目富贵风流气象,底下埋藏着血泪与尸骨。
紫鹃的手握成拳头,紧了又紧。她非常想要开口怼死史湘云,可是,她现在的身份,只是一个奴婢而已。这个时候,万万没有她开口的份儿。想要找回场子,只能靠黛自己。
但是黛的性格……
紫鹃忽然在黛耳边急促而低声的开口说道:“姑娘,此时万万不可沉默不语。她开口侮辱姑娘,不但是辱了姑娘,还是侮辱了林家满门。若是林大人在泉下有知,他会怎么想?他会不会对姑娘感到失望?他会不会伤心?姑娘,不但是为了你自己,还为了林家,为了你的父亲母亲,你都必须要给她一点颜色看看。要让她知道,即便是林家只剩下你一个人,也不是她可以欺辱的!”
听了紫鹃的话,一股热血,陡然冲上林黛的头脑!
紫鹃说的对,不仅仅是为了自己,还为了林家,她都不能再继续沉默下去了!
她难道要任由史湘云如此侮辱林家,使得爹爹在泉下都不能瞑目吗?
一想到父亲会对自己流露出失望悲愤的神情,林黛只觉得自己的心砰砰乱跳,头晕目眩,完全不能控制自己了。她陡然站起身来,走到史湘云面前,抬起手来,啪的一声,扇了她一个耳刮子!
声音其实并不响亮,黛打得也不重。史湘云的脸,连红都没有红一下。但是,全部的人,都怔住了。
刹那间,满堂鸦雀无声,都愕然的看着她们两个人。
史湘云也愣住了,半晌没有任何举动,呆呆的看着面前涨红了脸的林黛。
趁着这个机会,紫鹃疾步上前,哭着抱住了黛,泣道:“我可怜的姑娘,你都是为了自家的清名啊……要是过世的太太知道姑娘受到了这样的欺辱,不知道会多么的伤心啊……”
会哭的孩子有糖吃,这句话是有道理的。
黛僵直的身体动了一下,终于反应过来。顺着紫鹃的话头,她哭泣着跪在了贾母膝下:“老太太,史姑娘欺辱我没有关系,却万不可辱及林家的清名。我一想到父亲母亲会因此而难过,就控制不住自己了。该怎么罚我,我都认了。但是将我林家之女比戏子这种奇耻大辱,却是万万不能忍受的……”
紫鹃也跟着黛跪倒在一边,放声大哭起来:“太太,你看看姑娘啊,你视为珍宝的女儿,竟然被人这样侮辱。你要是知道了,该会有多么的难过啊……”
两个人的哭声惊醒了众人,只有挨了打的史湘云还是呆呆的,一脸的如在梦中,完全不敢相信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。
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贾宝,他急急的走出来,看了看史湘云又看了看林黛,手足无措,嗫嚅着说道:“林妹妹,史妹妹,你们这是……唉,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呢?这可怎么办才好……”
贾母眼里闪着几分怒气,到底,史湘云是她娘家的姑娘。如今黛竟然打了湘云,实在是非常不给她面子了。但是,听到黛开始哭自己的父母,又听到紫鹃的哭诉,想到自己早逝的女儿,她的神情终于还是软化下来,叹息了一声之后说道:“你这孩子,唉,也是苦了你了。但是,打人始终是不应该的。一家子姐妹,湘云这丫头也是无心之失,她一向心直口快……”
紫鹃继续哭着贾敏,但是心里却在冷笑。史湘云心直口快?那不过是她掩饰自己小心眼的一张假面罢了。否则,她怎么不针对别人,却总是针对黛呢?无非,就是因为嫉妒二字罢了。
那贾宝,还真是个香饽饽啊!
贾母的话说完,那边一直呆愣的史湘云,终于清醒过来了。她的脸上迅速浮上一层愤怒的酡红,伸手指着黛,怒道:“你凭什么打我?欺我是孤女,而你却是官家小姐吗?我告诉你,这事没完!”
闻言,紫鹃泣道:“先前史姑娘说的那些话,不也是欺我们姑娘是个孤女吗?”
史湘云噎了一下,冷笑道:“好啊,就连你个奴婢,也来欺辱我吗?你当你是个什么东西,也敢在我面前呛声?”
听了这话,紫鹃还没有说什么,黛便看向她大声说道:“紫鹃说的话,就是我要说的话。在我心里她不是奴婢,就跟我的亲人一样!”
闻言,史湘云看向贾母,眼泪流了下来,哽噎着说道:“老祖宗,你就看着我这样被人欺负吗?”
贾母半眯着眼睛,过了半晌,才慢慢说道:“今儿个我也乏了,此事到此为止吧。云丫头,你之前说的话也确实是不对。儿之前也的确是冲动了一些,既然你们两个都有错,就不要再提起此事了。以后,还是好姐妹。姐妹之间,哪儿有什么隔夜仇呢?”
她的态度,摆明了是要和稀泥。
黛是她的外孙女,史湘云也是她本家的人。她这样做,倒也没什么可以被指摘的。
听了贾母的话,王熙凤忙上前,掏出帕子替史湘云擦了眼泪,劝道:“老祖宗说的是,今儿这么大好的日子,就不要再多生事端了。就是不看别人的面子,你也得看看你宝姐姐的面子不是?你们平时,不是最要好的吗?瞧你哭成这个样子,她心里怎么过得去?”
听了王熙凤的话,无论如何,薛宝钗是不能置身事外了。她起身上前,给黛施了一个礼,又给湘云施了一个礼,满脸都是歉意:“都是我的不是,要不是因为今儿给我过生日,两位妹妹也不会发生误会。我在这里给两位妹妹陪个不是,咱们就此翻篇,以后,还是亲亲热热的姐妹,好不好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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