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如果有时间的话,可以听我说说话吗。”
阴冷的地牢与人世隔绝,昏黄的烛光在斑驳龟裂的石壁上投下虚幻的光影。随着一声轻响,鹤子将金色的禅杖横置于身前的地面上,双手扶膝恭恭敬敬地坐了下来。
松阳披着羽织端坐在锈迹斑斑的牢门后,永远都是一副不卑不亢笑意盈盈的样子。他眨眨眼睛:“那可真是凑巧,我这个人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了。”
这句话由即将被斩首的死刑犯说出来,如同一个恶劣的玩笑。
但对方的话并不是玩笑。
“不过,若是要聊天的话,有茶点就更好了。”
松阳弯了弯眼眸。
是在哪一个瞬间意识到的呢。在黑暗冰冷的和室里,她握着即将染上鲜血的武丨士刀,沉默地站在佐久间身后,忽然就明白了她被松阳注视着时的奇异感觉从何而来。
剥去阶级职位的外衣,也没有性别头衔的区分,善恶功过如浮云皆从身前过。褪去一切多余的修饰和世俗的痕迹,在吉田松阳眼中映照出的,只是出生和死亡时都空手来去的人类罢了。
只是在注视着生而为人的自己罢了。
为什么会感到安心得想哭呢。为什么会在这个人面前说不出一句谎言呢。如同直面自己的灵魂,和松阳相处时会意外容易变得坦诚,连心灵深处的声音都会清晰起来。
“为茶点,红豆馒头能够合格吗?”
鹤子将糯米纸包好的点心放到牢门前,一脸认真地问道。
看起来如樱花一般清雅脱尘的教书先生,吃点心的时候嘴角还是不可避免地会沾上粉屑,声音也跟着含含糊糊起来:“以目前的情况,没有比红豆馒头更完美的了。”
鹤子忍不住笑了起来。半晌,她才重新开口:“……第一次见面的时候,松阳先生说了‘我好像还是第一次见到你’这样的话对吧?”
“那个时候没有直接回答,真的十分抱歉。”
鹤子微微收拢置于膝上的手,“其实我那个时候也才刚回到天照院奈落。”
松阳嚼着馒头的动一顿。
“大概是距今六年前的冬天,我背叛组织逃走了。”
因为不知道出生的具体日期,对于自己年龄的判断她一直都是以组织测量的骨龄为准。她刚被奈落捡回去的时候差不多是六岁左右,算起来的话叛逃时都已经十二岁了。
以她的经历其实没什么好讲的,但若要随便空降到人生轨迹中的某一点上,前因后果还是得稍微捋顺一下——比如她那黑泥一般的中二史。
以前无聊的时候她曾经设想过,如果有人要暗杀自己收集情报的话,费尽心思能挖来的估计也只有“目标极其喜爱红豆馒头”这样毫无营养的信息。
她有时候都觉得,自己也许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喜欢红豆馒头。
只是自己若有一天失手了,组织里负责处理尸体的人闲聊起来——实际上他们并不会闲聊。她见过好多次了,同一届的小鬼被沉默的乌鸦葬入坑中。但好歹轮到自己时,除了“鸩”这个其实和他人并无不同的代号——和自己是谁其实一点关系都没有代号——对方至少能恍然大悟地感叹上一句:
“哦,是喜欢吃红豆馒头的那个小鬼啊。”
在香甜的红豆馅失去味道、被鲜血的铁锈味取而代之后,也许正是因为如此,她才会那么努力地继续喜欢馒头。
从一开始小跑到身为奈落三羽之首的那位大人面前邀功,从平常空闲时在整个乌鸦巢穴中打转寻找对方的身影,到后来只有被传唤时才会前去领命。她手中的刀每磨利一分,指间和心中的茧都会厚上一层。
曾经日复一日等在山坡上眺望远方、胸中满怀希望到近乎愚蠢的自己,也和记忆中夕阳的色彩一起模糊淡化到看不清了——也许早在被乌鸦接走前就死去了也说不定。
虽然面貌形体各异,有时候她却会产生一种错觉,认为组织里的每一个人实际上都生着同一副面孔——除了黑眼圈浓重到让人忍不住担忧他睡眠状况的胧。
如同传说中的鸦天狗,游走在生与死的夹缝中,乌黑的翅膀拂过的地方影子都是虚幻的。又仿佛通向神社的山道旁覆满青苔的石像,平常冷冰冰地一动不动,却会在接收到指令时骤然活过来。
也许正是因为将奈落当成了没有体温情感的石像,那些上位者才能安心地将最隐秘的事情交给他们去做。知道的秘辛一不小心就太多了,叛逃的奈落要被追杀到死的规定说不定也是这么来的。
那些上位者玩起政丨治斗争来生龙活虎手舞足蹈,恨不得化身最活力的王八对天高歌再活五百年的执着和精力,说实话,她是很佩服的。
论起整人的别出心裁和不拘一格,隔壁德川家的定定公若是自认第二,天下还没有人敢称第一。
宽政扫荡这种举国上下都能热烈参与的大活动,幕府已经很久没有组织过了。各地的奉行所都被动员起来抓人,那些比较不能说出口的活儿就自然地落到了天照院奈落的头上,比如抄家啊肃清朝敌余孽啊之类之类的。总之就是要加班。
那时她已经跻身奈落三羽之列,被夸天赋难得,尽管她觉得自己唯一的特长就是活得长。同一届的小鬼差不多都嗝屁了,就只有她还活蹦乱跳。不过在天照院奈落,能够活下来也算是一门本事了。
杀人之后放火把罪证都烧干净是组织里一贯的做法,接触到干燥木料的火舌几乎是瞬间窜腾而起,眨眼间就连绵成了熊熊燃烧的火海,将漆黑的夜空映得血红一片。
手里握着仍不断滴着血珠的寒刀,她推开仓库的大门,借着从门缝间渗入的火光,看到了缩在角落里的人影。如同被逼至绝境的野兽,那个身着华贵和服的女人呜咽着蜷紧了身子,牙齿打起颤来。
……居然不试着逃走吗?
她往前走了一步,这才看清楚像是芦苇一样弯着身体的女人,不惜以自己的性命护在怀里的,是一个不足满月的婴儿。
——对于这个世界最初的记忆,她只有一个。
在什么都没有的黑暗中,如同初雪一般飘落下来的,温柔到如同呼唤着自己灵魂的歌声。像是起伏的海浪一样,又如同微光的碎芒一般,轻轻哄着自己入睡的,温柔到令她无法忘记的声音。
遥远到像是自己因为不堪忍受现实而虚构出来的,没有名字的歌声啊。
仿佛要吞噬夜空的火海在外面燃烧,已经没有一个活人的宅邸中只能听到木材噼啪呻丨吟的声音,但在这个仓库小小的一方黑暗里,那个女人怀里的孩子却睡得正熟,被裹在温暖的襁褓里,上面还绣着漂亮又吉祥的鹤纹。
她收起刀转身走了出去。
携着滚烫火星的夜风扑面而来,过不了多久其他的奈落就会发现这个仓库,对方的结局也早在象征死亡的乌鸦落到这个家里来时就已封死。
她恍恍惚惚地走了出去。
总要有人下手的,但至少手中的刀会染上对方鲜血的,不是自己。
仿佛忽然就从一场很长的梦中醒了过来,她将火海抛在背后,孤身一人漫无目的地黑夜中走了很久。当一同执行任务的奈落追上来时,她也没有反抗。被组织审判,剥去奈落的印记投入禁闭室中时,她也没有做出任何反应。
时间的流逝接下来都变得模糊不清,她每天在禁闭室里也没什么可以做的,偶尔像咸鱼翻一翻身,盯着墙壁发一会儿呆,努力辨认墙角里的青苔看起来到底是像地藏菩萨还是便秘的柴犬。
她有时候也会思考,最初傻不拉几地相信世界会回应一切善意的自己,到底被打包扔到哪里去了?
不过想太多的人好像都活不长。花太多时间探索世界本质的家伙,高高兴兴地活到最后的好像没几个。说到看起来就很短命的人,或是已经对死亡习以为常的人——她这个连亡灵都不愿驻足的禁闭室,只有胧会偶尔来光顾。
天照院奈落里,好像只有她和胧是正常人。反过来说,也只有他们两个不正常。
不论是资历还是实际年龄都可以做自己前辈,胧这家伙看起来面瘫又寡言,实际上却相当能谈,相当话唠,非常擅长单机。他唠唠叨叨地在牢门外能说上半天,还从始至终都是那副累死人的正经文艺腔。
不过有一个忠告他倒是说的挺对的。
她有一次捡到了一只受伤的麻雀。那只鸟躺在她的手心里微弱挣扎,就跟一颗小小的,拼命跳动的心脏一样。胧当时就在旁边,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:若是真的觉得悲伤,就结束它的痛苦。
像是他们这样的人,还是冷情冷酷无理取闹……哦不,冷血无情一些比较好。
在那一年的初雪落下之前,她从组织里跑了出去。在那位大人的宽容下,她在禁闭室里泡了那么久,结果还是无法忍受地选择了叛逃。
其实说到底也没什么——她只是忽然就明白自己这几年都干了些什么,仅此而已。
接下来的两年她都反复在就职和失业之间跳来跳去,只要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破坏人家家庭的活,她都一概接下绝不挑剔。尽管如此,她却常常连饭碗都摸不热。在宽政扫荡期间,没有哪个正经的店铺敢雇佣来历不明的人,更何况在他人眼中她还是个未成年的女孩子。
人的潜力是无限的,她以前是个只会挥刀的家伙,后来却被生活逼着噼里啪啦点亮了一连串的技能,真是最不一样的烟火最不一样的跳槽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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